亓星子的過去，在別人看來，挺輝煌的。

她出身好，卻因為坑女兒的老爹在，並沒有享受到高起跑線的福利，在人生最關鍵的節點進入了教育最不發達的地區，結果憑著一己之力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她當四維的記者，出過有影響力的新聞，還成功的體驗了一下自媒體，擁有過流量不小的公眾號，在業界也算小有名氣。

但就是這樣的路，每一條，都讓她走岔了。

此時面前就是一條岔道。

韓心潔是一個面容姣好身材苗條的女人，二十六歲，比繆倫還小，卻已經有了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滄桑和木然。

雖然亓星子臨時跑到她家附近的沙縣小吃已經擺明了不需要她多準備，可她來時，還是呢大衣小皮靴，頭上戴了個貝雷帽，甚至化了點淡妝。

顯得素了個臉棉大衣和雪地靴的亓星子格外邋遢。

她還帶了個小禮物，一坐下就放在亓星子面前，沒等推卻就道：“是公司的小產品，沒什麽的，你拿著。”

亓星子手指一撥看了一眼，挑挑眉，沒說什麽，只是放在了一邊，道：“那謝謝了，我點了個炒粉和鴨頭，你要什麽？”

“啊？不，不吃了，晚上吃的還沒消化呢。”

“至少來點鹵味吧，或者豆奶？”亓星子勸道，“吃再多，這都十點了，幾個鐘頭過去了，我買，你就當陪我吃？”

於是韓心潔不再拒絕，任亓星子又要了一盤鹵味。

“怎麽樣？”亓星子開始吃炒粉，一臉隨意，“缺錢了？”

韓心潔沈默了一會兒，長長的嘆了口氣：“小亓，我算是知道什麽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嗯。”亓星子沒法反駁她的話，因為韓心潔確實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失足”婦女，“碰到什麽麻煩了？”

“是，郭哥的家裏。”韓心潔低著頭道，筷子戳著面前的鴨掌，“他們來要房子了。”

亓星子一楞，她想東想西，卻沒想到結果是那麽現實的問題。

韓心潔口中的郭哥，就是亓星子之前的師兄，她的最後一個搭檔郭懷禮。郭懷禮是個老調查記者，因為重度抑郁自殺，間接導致了亓星子的職業生涯也提早結束。

四維的很多老同事都以為韓心潔只是郭懷禮的未婚妻，其實不然，在郭懷禮去世前沒幾天，兩人私底下領了證。是以郭懷禮死後，韓心潔能夠繼承郭懷禮家裏為他準備的婚房。

這件事只有亓星子和郭家的人知道，因為說出去會顯得韓心潔很居心叵測，兩人一領證，酒席都沒辦，郭懷禮就走了。雖然郭懷禮的重度抑郁是很多人知道的，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前後的不得以。

但當時郭懷禮不知道是沒想到還是故意的，他並沒有就房子留下明確的遺囑，韓心潔靠著結婚證獲得了房子的一部分繼承權，那時候郭哥家裏因為傷心，還看在孩子的份上，並沒有太大意見。

可隨著時日久遠，心緒平覆，該來的還是得來。

兩年才來，屬實不易了。

“……那你要錢，是準備把房子買下來？”那也難怪她那三萬塊杯水車薪了。

“唔，對。”韓心潔點點頭，不堪重負的樣子，“這個房子，不大，有學區，交通也還好，是我能碰到的最好的房子了。我實在是沒精力，也負擔不起別的。”

“你如果要買，按照市價估計是多少？”亓星子已經進入了狀態，“你得跟他爸媽分吧？”

“對，還好，有小猴兒在，他們，看在小猴兒的份上，同意只讓我出一半。”

“那是要多少？”

“……九十萬。”

“這房子市價才一百八啊？”亓星子脫口而出。

韓心潔苦笑一聲。

亓星子尷尬的舔了舔舌頭，暗恨自己丫鬟身小姐心，她一個啃老族哪有臉嫌棄人家想買房的，她自己的存款一個廁所都買不起。

“咳，因為那房子確實地段太好了，我還以為肯定好幾百萬……”她忍不住找補起來。

“但畢竟是老城區了。”韓心潔體貼的附和，“電梯還是加裝的，現在有條件都去新區買房了，這房子要掛出去也賣不了多少錢。”

“難道是伯父伯母那兒缺錢了？”亓星子問，“他們老知青了，退休金也挺高，養老應該沒問題吧。”

韓心潔搖著頭，低聲道：“我不知道。”

“哎，連個轉圜的辦法都沒有，你畢竟還養……等下，他們，咳，你別介意，他們對小猴兒還好嗎？”

韓心潔面色平淡：“還好吧，就那樣唄。”

亓星子眨眨眼，她總覺得有些奇怪，郭懷禮的父母她見過，很親切和藹的兩個老人，雖然郭懷禮葬禮後就沒再見過，但是也沒道理對“育有獨子的也遺腹子”的韓心潔這麽刻薄。

肯定是兩邊出了什麽齟齬，而其中最大的可能是……

“難道，他們對小猴兒的，那個，身世，有看法了？”亓星子艱難的斟酌著用詞。

韓心潔搖搖頭，一臉茫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哎，”亓星子也沒話說了，她來是為了弄清楚情況，結果情況反而更加撲朔迷離，她也有點來氣了，平淡道：“那你也不借我這點錢，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我是不可能一下子有那麽多錢的，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我拿這套房子去抵押，一次性給他們付清，然後我慢慢還錢。”韓心潔道，“問朋友借什麽的，我也沒什麽朋友，單問你借一下，沒什麽意義。”

至少老娘利率低啊！亓星子差點說出來了，但對面如果是大雲，她肯定會這麽說，但是是韓心潔……兩人畢竟沒這麽親。

“既然你有打算，那我就不多操心了。”亓星子嗦完最後一個鴨頭，拿紙巾擦了擦嘴，拿起手機開始支付，“哦，最近我在給一個律師當助理，如果有了什麽問題，你可以來找我。”

“律師啊……”韓心潔沈吟了一下，點點頭，“好的。”她看了看手機，“我要回去看小猴兒了，出來時他就睡得不是很安穩。”

“嗯，你去吧，我也回去了。”亓星子擺擺手，擡眼看到一旁的“禮品”，想說什麽，還是打住了，拎著起了身，“走吧。”

韓心潔默默地出去了，背影蕭索，無時無刻不散發著一種憂傷的氣息。

亓星子目送她離開，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東西，苦惱的嘆了口氣。

她光知道韓心潔有一份收入還可以的工作，卻沒想到是在做微商，手裏這盒名字裏滿是黑科技感覺的面膜，分明就是現在暗暗流動在各平臺的三無產品。

這也是個隱患啊，可人家都這個處境了，她又能再說什麽。

亓星子回了家認真查了一下這個叫“美學錦囊”的品牌，翻過了一堆聲嘶力竭的推薦，和零星一些“臉上發紅”“過敏”“沒用”的小評論，只能暫時確定它大概確實沒什麽問題，惴惴不安的放棄了找茬。

但願韓心潔能夠在這個品牌翻車前抽身而退吧。

接下來兩天，孫小語只來過辦公室一次，西太後區一片愁雲慘霧。

比昂醬還是找繆倫補拍了幾個鏡頭，他不知道是頭鐵還是真的相信孫小語這次不會倒，還是堅持把他的辦公室末日系列往下拍，據說主角的冒險之路已經到了園區食堂……

反正亓星子知道自己咬死繆倫這一段算是廢了。

繆倫這一補拍居然補了一個上午，亓星子還當他回來時會陰雲密布，卻不料他笑意盈盈的，進來就對她道：“岳子昂這劇有女主角了。”

“啊？”亓星子一楞，脫口而出，“不會是孫小語吧！”那他倆絕對是真愛了！

“不是，是世業的那個。”繆倫指了指世業的方向，突然頭痛似的皺起眉，“誰來著……”

“世業？世業我只認識一個女的……不是吧，季語嘉？”亓星子瞪大眼。

“對，就是她！”

“哈？！哈哈哈哈哈！”亓星子問了一聲，猛地發出一陣爆笑，歡快無比，“比昂醬牛逼，他真的有眼光，哈哈哈哈！”

季語嘉，這個世業的小師妹，性格呆萌時貓時狗，外貌中性乍一看像少年細看又是蘿莉，穿著覆古一眼土鱉第二眼潮流，走路插兜看著很拽，小姐姐找她聊天又立刻哈赤哈赤湊過去，想拼奶茶的時候那在各個路口低頭徘徊踢石子兒的時候的可憐樣，已經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最有意思的是，她還是個工科女。

這個被淹沒在工科男中的璞玉，不聲不響不出挑不張揚的，居然還是被比昂醬發掘了。

“岳子昂讓她演受不了奶茶誘惑跑出去買然後逃過一劫的天選之子，就憑著埋頭專心喝奶茶的勁頭一路安全的回到了園區，就因為比昂醬叫了她一聲，她回了神，突然有了人氣兒，喪屍就沖她追了過去。”

“然後呢？”

“然後她誓死捍衛奶茶，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了食堂。”

“啊？就這？”

“什麽就這，”繆倫笑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不是你總說不要有包袱不要有包袱，現在的明星就是太有包袱。”

“……所以說。”

“季語嘉跟你一樣，演起來真是一點包袱都沒有，”繆倫哈的笑了一聲，樂不可支，“她真是跑得，跑得，哈哈哈，涕泗橫流，然後，因為之前要她演被嚇得噴了一口奶茶，她噴完，跑，奶茶糊了一臉，她瞇著眼，滿臉奶茶，就這麽沖到鏡頭前……”

繆倫說著，還翻出手機，給她看他從攝影監控上拍到的畫面，鏡頭正懟著季語嘉的臉，卻已經猙獰的不像她本人，她短短的頭發被狂風吹成了愛因斯坦，下巴一圈白白的奶茶，面目猙獰，鼻孔下兩串可疑的晶亮……

“噗！”亓星子噴了，轉而心疼，“這哪是沒包袱啊！這是自毀形象啊！你們也太欺負老實人了！”

“反正她挺開心的。”繆倫收了手機，突然一頓，又翻出來，點開一張圖片懟到她面前：“你也沒好到哪裏去。”

亓星子一眼看見鏡頭前自己張嘴咬人的那一瞬，臉上皺成菊花，細縫一樣的眼睛下不是鼻孔就是血盆大口，醜得像行為藝術，立刻眼前一黑。

“刪掉！刪掉！”她尖叫著，劈手去奪，當然被繆倫躲過了，他樂滋滋的收進口袋，任由亓星子抓著他的手臂搖晃，他自巋然不動的坐到電腦前，剛看了一眼，突然一楞，神色轉而莫名起來。

“怎麽了？我跟你說你別裝可……”亓星子湊過去，卻見是一個郵件，她還沒看清楚內容，只知道發件人是：林哥。

繆倫火速關掉了窗口，瞥她：“你幹嘛？”

亓星子知道這是隱私，訕訕的縮回頭，還是忍不住問：“林俊啊？”

那個帶繆倫入行的人。

“嗯。”繆倫等她遠離了自己的屏幕，才又點開那封郵件，神色平淡，“他給我介紹案子了。”

那不是好事嗎？為什麽這麽副表情。

亓星子的目光太強烈，繆倫都有些罩不住，他們前兩天剛冷戰過，現在他實在有些吃不消再次作妖，只能道：“你不用管了，我來就行。”

“為什麽？”亓星子一點也沒樂得輕松的感覺，只想刨根問底，“很簡單？”

“唔。”繆倫含混的應了一聲。

“很簡單他為什麽不順手解決了？”

這話已經有些攻擊性，如果真的感其恩德，繆倫應該會反駁。

可他沒有。

“無意冒犯，但那是不是又麻煩又沒花頭的案子？”亓星子正色道。

“……不存在不麻煩的案子，也不存在沒花頭的案子。”繆倫低聲辯駁，“只要是案子就有存在的意義。”

“總之就是他覺得對你有意義對他沒意義唄。”亓星子明白了，冷笑，“就是人家找上他，他轉手給你，解決了，別人記得的還是他的好，歸根結底，我是你的律助，你是他的律助唄……繆倫，看過三體嗎，他就是你的智子啊。”

“沒看過。”

“去看！”亓星子不想解釋，“他的郵件轉我！前期工作我來做！”

“不用。”

“嘖！”瞪眼拍桌。

繆倫嘆了口氣，轉發了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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